第62章 殉(一)_撞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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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2章 殉(一)

  于珊珊自杀的地方在大楼后部,大楼和铁栅栏之间,有个三米多宽的绿化带,种植了一排水杉。青草已经枯死,翻起的土壤上摆放着成堆的建筑垃圾。

  蒋胜带着盛君殊走到一棵树下,停下来:“就这儿。”

  盛君殊怀疑地回头,蒋胜笑着拍拍他后背:“别不信。”

  不是他不信。是这个地方太普通,乃至脏乱,缺乏结束生命的仪式感。

  “当时她穿了条到脚踝的黑裙子,背靠这颗树,两腿叉开,面对着楼坐着,割开的右手腕搭在地上,左手握着沾血的美工刀。”

  盛君殊俯身,抚摸树干上留着的警戒线卡出的痕迹。

  干涸的血迹被土壤吸收,被雨水冲刷,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,只有路缘石上留下一星喷溅的褐色。

  “你看这地方。”蒋胜仰头,这地方一边是大厦装着空调外机和狰狞水管的外墙,另一边是高耸的树,像一个下凹的沟渠,人迹罕至,“真就像于珊珊她爸说的,死在‘缝缝’里。”

  盛君殊也想起那了段话:“他说于珊珊是被‘献祭’了。”

  “献个屁的祭。”蒋胜一手插着口袋,眯着眼抽烟,“小小一个清河,真要那么多邪教,我们警察早就给上面撸掉了。”

  盛君殊也觉得荒唐,但尚有想不通的地方。

  “于珊珊死的时候没穿鞋子?”

  “是啊。”蒋胜指了指大楼,“一楼打卡处柜子顶上,发现两只被扔上去的白色运动鞋,是于珊珊的。”

  “她脱鞋之后,挽着裙子赤脚走到这里,尸体脚上还有泥沙和划痕。”

  盛君殊认为说得通:“想自杀的人,常通过脱鞋的方式逼迫自己做决定。鞋子已经扔上去了,她不可能光脚走回家,必须在这里死。”

  蒋胜叹了口气:“于珊珊出门之前还打扫了房间,给房东转了房租。这女娃娃活着的时候比较善解人意,选这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,也有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意思。”

  割腕的过程很长,很痛苦,因此成功率很低。如果不是死志坚定的人,很难坚持下来。

  她为什么这么想死?

  “就没留下只言片语?”

  “什么也没有啊,走访她之前单位、朋友,说她一切正常,死前一天还跟同事正常打招呼,还在小区喂猫,她房东,她朋友,她父母,都接受不了这么突然地自杀。”

  “日记、笔记之类的?”

  “没找着。”蒋胜抱臂,“说句实话,她好像打三四份工,晚上估摸着倒头就睡了,没时间记日记这种东西。”

  “她要购入什么大项,或者欠债了吗?”

  三四份兼职,对一个女孩来说确实压力太大。

  “应该是家庭条件的问题吧,”蒋胜说,“她自己管自己吃喝,还要给家里寄钱。”

  “……”这就是另外的方向了。

  总之,于珊珊是自杀,她为人很善良。

  盛君殊觉得她变成怨鬼的可能性很小。

  让别人给她殉葬,或是带走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小粉丝,在她身上更说不过去。

  孟恬喜欢于珊珊,仅限于观众对演员的喜欢,不可能为她殉葬,孟恬空间里没有留下对于珊珊的悼念,盛君殊甚至怀疑她压根不知道于珊珊的死亡。

  而且从她往寝室门外爬的动作就能看出来,她求生的意志很坚决。

  这说明有人暗操作一切,令孟恬殉了于珊珊。

  搞死一个女孩,对这个人有什么好处呢?

  “想什么呢?”蒋胜递过来根烟。

  盛君殊看着树,静默地抽。

  “有心事?”

  蒋胜熟知盛君殊,他平时都不抽烟,也不会一直走神,除非遇到特别烦心的事。

  “你知道殉葬吗?”盛君殊转过来问。

  “嗨,就那兵马俑嘛,我知道。”

  “活人殉葬。”

  蒋胜愣了一下:“啊,这、这也有所耳闻,万恶的封建社会嘛,皇帝死了,把奴隶也给埋了。”

  盛君殊缓缓地吐出一缕烟雾,乳白的烟,衬得他的下唇浅红:“我入门当年,有一个差不多大的玄学门派,叫做姽丘派,原本也是野派,某一年归入皇家方士,专攻巫蛊之术。”

  “一个皇帝快死了,听说殉葬可以带人到地下服侍,预备殉五百男,五百女,都是十八岁。”

  “啧。”蒋胜一想,封建社会确实够残忍的,“还这么年轻,人不逃啊?”

  盛君殊笑笑:“逃啊。”

  “但是皇帝死掉后三天,这一千男女同时抽搐倒地,也都死了。”

  “这、这怎么做到的?”

  “姽丘派秘术,只要有媒介,可使得殉偶的性命联结于主人身上。当时的媒介,是他们头上给皇帝戴的白孝布,那块孝布是皇帝生前用的帐子一条条裁出来的。”

  “这可够缺德的……”蒋胜说,“你们辛辛苦苦救半天救一个人,他们一杀就杀一千个人,不遭报应吗?”

  盛君殊笑着摇摇头。

  天道轮回,在他的一生从未应验,依靠不了神明,唯有自己向前跋涉。

  “姽丘派的祖训就是‘不遵天理,不分正邪’,他们靠炼尸术发家的,死尸自当越多越好。”

  说到床帐子和白孝布,他倒突然想到了什么,单手掏出手机,从技术部给出的连接,侵入孟恬的电商账号。

  他只记得孟恬送给偶像的那束纸玫瑰,那个会不会是强殉的“媒介”呢?

  她买彩纸和绸带,会不会留下了记录?

  他点开“最近购买”一栏,却被最上面的商品吸引了注意。

  这商品没有预览图,名称叫做“037”,是在一家叫做“fare/

  点开聊天记录,才能看见店家发过来的布料商品,折在最上面的是个蝴蝶领。

  孟恬买了件衣服。

  点开店家链接,货架上跳出来的全是不同款式的黑色伊沃尔裙子,这家店是转卖伊沃尔的。

  等一下。

  盛君殊迅速调出他看过的,孟恬生前的最后一条空间动态。

  “心心念念的小裙子终于到了,开心。”

  下单日期三天后的5月21日,孟恬拿到了包裹,这正是她死亡的前一天,她是否在镜子前试穿了这条裙子,兴奋地发布了空间动态?

  心心念念……裙子……

  盛君殊马上抓住蒋胜手臂:“有没有于珊珊死亡现场图?”

  在那张血流成河的照片背景里,惨白得毫无血色的、死亡多时的瘦弱女孩脖子上,正垂挂着那个黑色的熟悉的蝴蝶领。

  “于珊珊的戏服就是她自己找材料做的,她手巧,设计的裙子都很漂亮。”

  “那个胖胖的小姑娘,每次都盯着看,羡慕得不得了。”

  ……

  空灵的萧声回荡在剧院内部,叠合回声。

  盛君殊一闯进重光剧院,就被舞台上持扇的身影吸引了视线。

  衡南的裙子,在车上未窥得全貌,此刻却被舞台上明亮的灯打得分毫毕现。

  纯黑的裙子掩住大腿,前后两片垂下的深红色绣金线裙摆却长至脚踝,裙撑翘起裙摆,束腰掐住细腰,束腰背后的系带拖长,是轻纱质地,顺着步子在空飘飘摇摇。

  打了无数褶子喇叭宽袖,是柔软的绉纱,长得拖至脚边,她弯臂持扇,一袖在身前,另一袖在背后。

  这扇子不是西方的羽毛扇,竟是把黑纸糊住的展开的纸折扇,扇子抵在小腹上,手腕晃动,扇尖如同蝉翅,一下一下地有力地颤动。

  她赤着脚,足尖点地,脚和小腿绷直,让强光照着,黑红两色托着,露出的皮肤,白得宛如北国的雪妖。只有萧声,没有鼓点,她的落足就踏出了鼓点,木质舞台踏出“咚、咚咚”的回响。

  盛君殊目不转睛地看着,配合这鼓点,忽然意识到这是《山鬼》。

  一曲只有萧声和响声的《山鬼》,直接将他拉回一千年前祀山鬼的现场。

  河里飘飞了无数荧黄的河灯,桌案前丰硕瓜果清香,萦绕无数鼓声、乐声和笑声。

  垚山派既然以垚山为家,自然要祭祀山水之灵。

  传说垚山之灵为“山鬼”,应每十年选拔最优胜的弟子,主持一场最盛大的祭祀仪式,各展才艺,以告慰山鬼照顾。

  发展到后来,祀山鬼变成了垚山内部的一个公开的节日。

  对他们这些新的内门来说,这就是场最大的热闹,早在数天之前,衡南便在席上问过他“去不去祀山鬼”,他回答“自然要去的”。

  衡南看着他笑了笑,没再言语,一双眼里倒映了月亮,很高兴的模样。

  祀山鬼那天,不用上学,他早晨起来,一出门就碰到了师弟楚君兮和另一个外门师弟,二人正勾肩搭背走着,看见他锁门,挥舞手臂,你追我赶地跑了过来,气喘吁吁站定,兴奋得眼珠子明亮:“大师兄,你也去看祀山鬼?”

  盛君殊说:“是啊。”

  他拉拉门锁,顺便检查一遍众人的屋子,楚君兮还在身后抚掌:“太好了太好了,我们可以一起去,没想到师兄你这次竟然这么有兴趣……”

  “是啊。”他抱着刀勾唇,“这次可看到三十个师兄同场比剑,还有……”越想越兴奋,忍不住多说了两句:“师父授新炼的三个法器!”

  话音落了,半晌没有回应,楚君兮和外门师弟的笑容僵在脸上,二人慢慢扭过头,奇怪地对视一眼:“呃……大师兄,你就是为了去看看比剑,还有法器?”

  “是啊。”盛君殊有些奇怪地端详他们的神色,“不然呢?”

  “不然?”外门师弟为难地搔了搔头,两个人又尴尬地对视了一眼。

  楚君兮拉拉他衣摆,一番眼色把他叫走了,“算了,那我们先走吧。”

  “大师兄啊。”君兮都走到了门口,还回头冲他喊,“你可万万别迟到啊,衡南师姐也在的!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他继续仔细地检查门锁。

  谁知夜晚临近时,盛君殊感知到阴气,阁楼里忽然跑丢了几个冤鬼,他敏捷地爬上阁楼,挨个儿抓回去,见阁楼落了灰,还顺便打扫了一下,出来看见了月亮,才心道要糟,祀山鬼迟到了!

  他踏着满地银杏叶,疾步往前山上赶,走了几步又慢下来。

  比剑在仪式靠后的时候,展示法器更是压轴,是娱乐的节日,大家都狂欢,迟了一点不要紧,没必要这么赶。

  但是他既然不在,也该给别人说一声,万一惹得师父师兄担心不好。这样想着,他又加快了步伐。

  等他紧赶慢赶到前山,主祀已结束,宴席都开了,桌上的瓜果飘香,溪水星星点点的灯火,夜空一轮明月。

  幸好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,四周吵嚷,弟子们三三两两说笑着。

  他从桌与桌之间慢行穿过,就像个透明的游魂穿过了热闹的集市。

  “衡南师姐太漂亮了……”

  “……多少年没见到过这么惊艳的《山鬼》。

  “让衡南师姐跳出来了……”

  “……我下午申时就坐在这儿了,专程等着衡南师姐……”

  “衡南……”

  “……衡南……”

  所有的话题,全围绕着“衡南”二字,盛君殊听到一半,猛然顿住脚步,所有喧闹灌入脑,脑子里“嗡”地一下——

  每年祀山鬼,主祀有一场《山鬼》祀舞,向来是由最美、人气最高的女弟子完成,今年,上一个师姐刚刚退下来……

  校场上师妹的缺席,手肘上多出的淤青。

  鸡啼一声就锁住的门,深夜里久久不灭的灯。

  “千万别迟到了,衡南师姐也在的。”

  衡南怀揣着月亮似的希冀,小心翼翼地凝望着他:“师兄,你去祀山鬼么?”

  “自然是去的。”

  有了这句承诺,那她便等得,忍着,千辛万苦地,为他开一朵花。

  ……

  他四处寻觅衡南,圆月下酒宴正酣,三十个师兄比过了剑,处处都是划拳声。银杏叶咔嚓咔嚓地响着,他一口酒也没有喝,在宴席上寻遍,直到新的法器展示都结束。她从台上退下,退出宴席。

  他还是没找着她。

  《山鬼》**顿起,萧声如剑,黑色扇子“哗”地抖开,犹如蝴蝶展翅,那道惊艳的影子腾空飞起,雪白的腿和足,红色的前后摆,在空“呼”地荡起,一道色彩泼进水。

  千年之后,竟然在这处小小的剧场里。

  盛君殊见着了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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